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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选章节

发表时间: 2025-11-06 01:52:58

小姐说,只要我替她做三年侯府二公子的「夜里妻子」,就还我自由身。

我忍下夜夜的屈辱,直到三年期满那日。

她却笑着指向廊下流口水的傻表哥:「配你正合适。」

当晚,我跪倒在那位病痨缠身、据说活不过三十岁的大公子院外。

「求大公子垂怜,与我结个阴亲。」

全府笑我疯了,给短命鬼陪葬。

他们不知道,我瞧见了——

大公子枕下,压着能要侯府满门性命的密信。

1

雨水敲在侯府青瓦上,噼啪作响。

沈知微缩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,身上那件属于小姐苏清月的寝衣,滑腻冰凉地贴着皮肤。寝衣熏了小姐最爱的冷梅香,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,缠得她喘不过气。

二公子陆明轩院里的灯笼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。她深吸一口气,裹紧外衫,像一尾鱼,悄无声息地滑入寝殿。

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暖阁的熏香扑面而来。陆明轩斜倚在榻上,领口微敞,眼神因醉意而浑浊。他从不点灯,也从不细看榻上之人,只当是那个他明媒正娶、却嫌他粗鄙不愿同房的宰相千金苏清月。

「夫人今日……倒肯来了?」他带着醉意的嗤笑,伸手将她拽倒。

沈知微咬紧牙关,将脸埋进锦被,承受着熟悉的、带着酒气的重量和啃咬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月牙似的痕。三年,一千多个夜晚,她替苏清月承受着这一切。最初是恐惧和恶心,后来是麻木,如今,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。

她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,苏清月握着她的手,语气温柔却不容抗拒:「知微,你是我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,这恩情,你得记着。替我三年,只需三年,夜里去他房里点个卯,我便放你自由,再给你备份厚厚嫁妆。」

自由。多么诱人的字眼。对一个家破人亡、卖身为奴的丫鬟来说,是天大的恩赐。

于是她成了苏清月的影子,夜里的替身。白日里,她是低眉顺眼的陪嫁丫鬟;入夜后,她便披上小姐的寝衣,踏入这间寝殿。

事毕,陆明轩沉沉睡去。沈知微迅速起身,穿戴好自己的粗布衣裙,将那份属于小姐的绮丽痕迹仔细抹去。雨水未停,她沿着来时的暗影小路退回下人房。

破晓时分,她已打好冷水,准备伺候苏清月起身。

苏清月坐在菱花镜前,由心腹张嬷嬷梳着头,从镜子里瞥她一眼,语气慵懒:「昨夜辛苦了。再忍忍,还有大半年就期满了。到时候,定给你找个好人家,风风光光送你出门。」

沈知微垂首,声音恭顺:「谢小姐恩典。」

「恩典?」苏清月轻笑,指尖划过一枚赤金簪子,「跟了我,是你的造化。好好办差,自有你的好处。」

沈知微端着铜盆退出房门时,隐约听到里间张嬷嬷压低的嗓音:「……小姐放心,这丫头老实,拿捏得住。等三年过了,随便配个庄子上的人,照样是您的人,翻不出浪花……」

苏清月漫应了一声:「替身嘛,自然得用一辈子才稳妥。」

沈知微脚步未停,面色平静地走过庭院。回到狭小潮湿的下人房,她闩上门,解开衣衫,用冰冷的布巾狠狠擦拭身体,直到皮肤泛起红痕。

水珠顺着她清瘦的脊背滑落。她抬起头,看向窗外那株在风雨中飘摇的梨花,眼底再无半分卑微,只剩下冰封的锐利。

棋子?

她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。

这盘棋,谁执子,谁为弈,还未可知。

2

时间如檐下滴水,不紧不慢地淌过。

最后一日终于到来。沈知微计算着,这是她第一千零九十五次踏入陆明轩的寝殿。完成今夜,契约便了。

她甚至开始悄悄收拾一个小小的包袱,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几块碎银。自由的味道,仿佛已能嗅到。

翌日清晨,苏清月难得召了她去正房,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热络。

「知微啊,三年期满,你伺候得力,我自是记着你的好。」苏清月示意她坐下,亲手递过一盏茶,「你的终身大事,我也替你想着呢。」

沈知微心头一紧,生出不祥的预感:「小姐,奴婢只想求个恩典,放出府去……」

「哎,女子家,总要有个依靠才是。」苏清月打断她,笑容加深,指向窗外廊下,「你瞧,那是我娘家表亲,人最是老实厚道,家里也有些田产。你嫁过去,是正头娘子,又能时常回府走动,我们主仆情分不断,岂不两全其美?」

沈知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,穿着绸缎却掩不住痴肥,正咧着嘴对丫鬟傻笑,口水顺着嘴角流下,浸湿了前襟。

是苏家那个远近闻名的傻表哥!

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原来所谓的自由,所谓的嫁妆,都是谎言!苏清月从未想过放她走,而是要她永远绑在侯府,用婚姻拴住她,让她继续做那个见不得光的“替身”!

陆明轩恰在此时进来,听到话头,漠然扫了沈知微一眼,对苏清月道:「夫人安排便是。一个丫鬟,配个殷实人家,已是抬举。」

轻飘飘一句话,定了她的终身。

沈知微站在原地,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。她看着苏清月志得意满的笑脸,看着陆明轩事不关己的冷漠,看着那傻表哥懵懂愚蠢的模样。

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。

当晚,夜色如墨。

沈知微没有回房,她绕过巡夜的家丁,穿过重重院落,径直来到了侯府最偏僻、最冷清的一处院子外。这里住着侯府大公子,那位十三岁中探花却先天不足、被断言活不过三十岁的顾言深。

院门紧闭,透着死寂。她提起裙摆,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。

「奴婢沈知微,求见大公子!」
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。院内毫无动静,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。

她提高了音量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「奴婢沈知微,恳请大公子垂怜,允奴婢与您结一桩阴亲!」

阴亲!活人与将死之人缔结婚约,意味着殉葬,意味着踏上黄泉路!

院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一条缝,一个老苍探出头,看清是她,又听到那石破天惊的话,骇得脸色发白:「你、你这丫头,疯魔了不成!快走快走!」

沈知微挺直脊背,额头重重磕在青石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:「求大公子一见!奴婢愿签生死状,此生追随,死生不渝!」

老苍头还要驱赶,院内却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,随即,一个虚弱却清冽的声音响起,带着几分探究:

「……放她进来。」

沈知微抬起头,额上一片淤红。她站起身,拍了拍裙上的尘土,踏进了那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门。

院内烛火昏暗,药味浓重。顾言深披着外衣靠在榻上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唯有一双眼睛,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,此刻正静静地落在她身上,无喜无悲。

「阴亲?」他轻轻重复,唇角似有极淡的弧度,「姑娘是想借我这口棺材,逃出升天?」

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,不闪不避:「是交易。大公子予我庇护,我陪大公子走最后一程。」

顾言深凝视她片刻,忽然又咳嗽起来,缓了缓,才慢声道:「你可知,跟我结阴亲,便是踏上了黄泉路?」

「留在外面,」沈知微声音很轻,却斩钉截铁,「才是真正的黄泉路。」

顾言深沉默了,良久,他抬了抬手,对老苍头道:「顾伯,去请老夫人过来。」

他目光重新回到沈知微脸上,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。

「说说你的价码。」

3

顾言深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,激起细微涟漪。

沈知微稳住心神,清晰道:「奴婢只求两件事。一,脱离苏清月掌控,婚约立定,奴婢便是大公子的人,生死由您,与她再无干系。二,」她顿了顿,「若大公子先去,求一份放妻书,许奴婢自由身,离了这侯府。」

她没提金银,没要田产,只要一个名分和一个可能的自由。这条件听起来荒唐,却恰恰表明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——她在赌,赌顾言深这口“棺材”能让她暂时避开眼前的绝路,也赌他或许会给她留一线生机。

顾言深闻言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,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。他又低咳了几声,苍白的脸上因这咳嗽泛起不正常的红晕。

「你倒是个明白人。」他声音低哑,「不过,跟我结亲,便是与整个侯府的惯例为敌。老夫人那里,未必肯答应。」

正说着,院外传来脚步声,顾老夫人带着几个婆子匆匆赶来。老太太年过花甲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持佛珠,眉宇间带着常年掌家的威仪和一丝疲惫。她显然已从顾伯那里听了个大概,此刻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知微,眼神复杂,有震惊,有不解,也有一丝审度。

「深儿,这……」顾老夫人看向儿子,语气带着担忧。

顾言深撑着想坐直些,缓声道:「母亲,这丫头心意已决。儿子这副身子,左右不过是一两年光景,若能成全她一番心思,也算积德。何况,」他话锋微转,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,「有个人在跟前伺候,总比儿子孤零零走要强些。」

顾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快了几分,她打量着沈知微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风险。一个丫鬟,自愿与将死的儿子结阴亲,传出去于侯府名声有碍,但……若能安抚儿子最后的日子,或许……她沉吟片刻,问道:「你当真想清楚了?阴亲非同儿戏,按规矩,是要……殉葬的。」

最后三个字,她说得极重。

沈知微再次叩首:「奴婢想得清楚明白。求老夫人成全!」

顾老夫人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再睁开时,已有了决断:「罢了。既然你执意如此,深儿也同意,我便做主应下。但此事不宜声张,一切从简。对外只说是深儿收你入房伺候。」

「谢老夫人!谢大公子!」沈知微知道,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。她终于暂时摆脱了苏清月的控制。

事情定下,顾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,便带着人离开了,留下顾伯安排沈知微的住处。

顾言深似乎累了,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。沈知微正要随顾伯退出,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顾言深的枕畔。那里,半压着一角泛黄的纸张,材质特殊,不像普通书笺,边缘似乎有特殊的印鉴痕迹,只露出一角,看不真切,但莫名让人觉得非同寻常。

通敌密信?

沈知微心头一跳,迅速收回目光,面色平静地退出了内室。顾伯将她安置在西厢一间窄小的屋子,虽简陋,却干净独立。

「沈姑娘,既来了这院子,便安生待着。公子喜静,没事莫要打扰。」顾伯语气不算热络,但也没有为难。

「是,顾伯,我记下了。」沈知微应道。

夜深人静,她躺在陌生的床铺上,却毫无睡意。今日兵行险着,看似跳出了火坑,实则踏入了另一个更深的迷局。顾言深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病弱,他那双眼睛太过清醒锐利。还有那封信……

侯府的秘密,究竟有多大?她这条借来的黄泉路,最终会通向何方?

4

沈知微入住顾言深院子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侯府。

苏清月闻讯,气得摔碎了一套最喜欢的茶具。

「好个吃里扒外的贱婢!竟敢攀上那个病痨鬼!她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?」她美丽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。

陆明轩得知后,只是嗤笑一声:「大哥倒是会捡便宜,收了个现成的暖床丫鬟。」言语间满是鄙夷,浑然忘了这“丫鬟”曾替他暖了三年床。

沈知微对这些充耳不闻,她每日按规矩去给顾言深请安,伺候汤药。顾言深多数时间只是静静躺着看书,或是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,很少与她交谈,但也从未苛待。院子里异常冷清,除了顾伯,只有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负责煎药的小厮。

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,一场更大的风波席卷而来。

安阳郡主,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侄女,突然驾临永宁侯府。郡主年方二八,明媚张扬,像一团灼人的火焰。她径直去了顾老夫人处,开口便石破天惊:

「老夫人,我心悦言深哥哥已久,今日特来请旨,求嫁入侯府,照顾言深哥哥余生!」

满堂皆惊。顾老夫人手中的茶盏差点没端稳。安阳郡主身份尊贵,是京城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联姻对象,她怎么会看上病入膏肓的顾言深?

郡主却一脸认真:「我知言深哥哥身子不好,但我不在乎!我只要陪在他身边!」

消息传到偏僻小院,顾伯愁容满面,连声道:「这、这如何是好……」

沈知微正在给窗台上的文竹浇水,动作未停。她知道,考验来了。

果然,顾老夫人很快派人唤她过去。正堂里,安阳郡主坐在上首,挑剔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沈知微全身。

「你就是那个自作主张要跟言深哥哥结阴亲的丫鬟?」郡主语气倨傲,「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,可惜,心术不正。」

顾老夫人面色为难,对沈知微道:「知微,郡主金枝玉叶,她对深儿一片真心……你看,这阴亲之事,要不就此作罢?府里会补偿你……」

沈知微跪下,声音不高,却清晰坚定:「老夫人,婚约已定,奴婢生是大公子的人,死是大公子的鬼。岂能因郡主一言而废?此事若传扬出去,侯府背信弃义,恐惹人非议。」

「你!」安阳郡主拍案而起,「好个牙尖嘴利的贱婢!本郡主在此,哪有你说话的份!言深哥哥何等人物,也是你能玷污的?」
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顾言深低沉虚弱的声音:「母亲,郡主。」

众人回头,只见顾言深被顾伯搀扶着,站在门口,脸色比平日更白,仿佛风一吹就倒。他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安阳郡主身上,微微一揖:

「郡主厚爱,言深感激不尽。然臣残躯病体,朝不保夕,实不敢耽误郡主锦绣年华。郡主当配世上最好的儿郎,而非臣这等将死之人。至于沈氏,」他看向沈知微,语气平淡,「既已入门,便无更改之理。请郡主恕罪。」

他这话,既拒绝了郡主,也维护了沈知微。

安阳郡主难以置信地瞪着顾言深,眼圈瞬间红了,委屈、愤怒、不甘交织。她猛地看向沈知微,眼神怨毒,突然抓起手边的马鞭,毫无征兆地朝沈知微抽去!

「贱婢!你也配跟本郡主争!」

鞭影呼啸而来!沈知微瞳孔骤缩,躲闪不及,只能下意识闭眼。

预期中的疼痛并未降临。

一只苍白修长的手,稳稳抓住了鞭梢。顾言深挡在了沈知微身前,因用力而剧烈咳嗽起来,血丝溢出嘴角,但他抓着鞭子的手,纹丝不动。

「郡主,」他抬眸,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,「侯府之内,还请自重。」

5

安阳郡主最终哭着跑出了侯府。阴亲之事,因顾言深的坚持和郡主的闹剧,反倒无人再提作废。

然而,沈知微的处境并未好转。顾言深因那日强行动气,病情加重,缠绵病榻多日。院子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,带着疏离和隐隐的埋怨。

苏清月虽暂时动她不得,却暗中使绊子,克扣她份例的炭火和吃食,若非顾伯暗中接济,日子更难熬。

沈知微知道,这侯府终究不是久留之地。顾言深这棵大树,自身难保。她必须为自己谋后路。

她想起自己唯一擅长的女红。前世家中未败落时,她曾随母亲学过一手出色的苏绣。入府为奴后,这手艺也曾替苏清月绣过不少帕子荷包讨好贵人。

她将所剩无几的银钱拿出大半,托顾伯悄悄从外面买回些便宜的素绢和丝线。夜深人静时,她便就在油灯下,凭借记忆,绣制一些精巧的帕子、香囊。她绣工极好,花样也别致,不流于俗套。

顾伯见她安分,又确实手艺精湛,偶尔会帮她将绣品夹带出府,卖给相熟的绣庄,换些微薄银钱。虽杯水车薪,却是个希望。

期间,顾言深病情稍稳,能坐起来时,看到她放在桌上的绣绷,曾拿起端详片刻,淡淡评价了一句:「针脚缜密,意境清雅,可惜用料差了些。」

沈知微心中微动,却只垂首道:「奴婢拙技,让大公子见笑了。」

她依旧每日伺候汤药,沉默寡言。顾言深也依旧寡言少语,多数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。两人之间,仿佛隔着无形的墙,客气而疏远。

数月后,顾言深身体似有好转迹象,能偶尔到院中坐坐。一日,他忽然对沈知微道:「我名下有一处陪嫁的小铺面,位置偏僻,一直空着。你若有意,可去试试。」

沈知微愕然抬头。

顾言深避开她的目光,望着院中枯枝,语气平淡:「总好过在此虚耗光阴。是成是败,看你造化。」

这无疑是雪中送炭!沈知微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深深一福:「谢大公子!」

她拿着顾言深给的钥匙和地址,心中燃起一团火。自由,似乎真的触手可及。

她很快租下那间小小的铺面,简单收拾,挂上“知微绣庄”的招牌。她绣工好,价格公道,慢慢也积累了些口碑,生意竟渐渐有了起色。

然而,就在她以为曙光在望时,厄运再临。

一夜,绣庄突然起火!火势迅猛,等她被邻居叫醒冲出去时,小小的铺面已陷入火海。她拼命想冲进去抢救那些心血绣品和微薄积蓄,却被众人死死拉住。

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绝望的脸。

苏清月的心腹丫鬟混在围观人群中,声音不大不小,恰好能让她听见:

「离了侯府,你什么都不是!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?」

火焰噼啪作响,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。她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希望化为灰烬,浑身冰凉。

就在她万念俱灰时,一个面生的医者挤过人群,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和一张叠好的字条塞进她手里,低声道:「姑娘,有人托我送来,让您保重。」

沈知微打开字条,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、略显无力的字迹:

「棋局才刚开始,莫要认输。」

是顾言深!

他都知道!他甚至预料到了苏清月的报复!

沈知微攥紧那张字条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她抬头望着冲天的火光,眼底的绝望一点点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、近乎狠戾的决绝。

苏清月,陆明轩,还有这吃人的侯府!

你们以为烧掉一间铺子就能让我屈服?

她慢慢松开手,任由字条被风吹走,落入污水。

不。

这次,我要烧的,是整盘棋!

6

茶楼的雅间里,熏香袅袅,却压不住那股阴谋的味道。

陆明轩摆弄着手中的瓷杯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“诚恳”:「知微,以前是二哥对不住你。如今大哥病重,侯府将来……总要有人撑着。苏清月那个女人,靠不住。」

沈知微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,不动声色。陆明轩突然邀她出来“商议要事”,她便知宴无好宴。但她也想看看,他们究竟要玩什么把戏。

「二哥言重了,奴婢人微言轻,只想在大公子跟前安稳度日。」她语气平淡。

「安稳?」陆明轩倾身向前,压低声音,「大哥那身子骨,还能护你几时?等他去了,苏清月第一个容不下你!不如你我联手,里应外合。待我掌了家,定然不会亏待你。你可知大哥手里,还握着些要命的东西……」

他暗示着顾言深可能藏有对侯府不利的证据,试图挑起沈知微的贪欲或恐惧。

沈知微心中冷笑,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犹豫和挣扎,仿佛被说动:「二哥……容我想想。」

「机会稍纵即逝。」陆明轩起身,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,「隔壁厢房备了茶水,你静心想想。半个时辰后,给我答复。」

陆明轩离开后,雅间里只剩下沈知微一人。她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,心中警铃大作。陆明轩的“合作”漏洞百出,更像是一个诱饵。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?

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雅间,目光扫过与隔壁相隔的那面屏风。屏风做工精致,但细看之下,绢帛的接缝处似乎过于规整……她心念电转,忽然提高声音,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委屈和决绝,仿佛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看不见的人倾诉:

「大公子……待我虽好,可终究是时日无多。我沈知微难道真要给他陪葬不成?陆明轩再不堪,也是侯府嫡子……若他真能保我后半生富贵,些许风险,值得一冒!利用一个将死之人,又算得了什么?」

她话音未落,敏锐地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、破碎的咳嗽声,随即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。

是顾言深!他就在隔壁!

陆明轩的毒计在此刻清晰无比——他要让顾言深亲耳听到她的“背叛”,彻底离间他们!

沈知微心头一紧,既有对顾言深病体的担忧,也有一丝莫名的刺痛。她立刻起身想追出去解释,刚拉开雅间的门,一股浓烟猛地呛了进来!

走道尽头火光闪现,火势竟起得如此之快!「走水了!」的惊呼声四起,人群瞬间混乱。

陆明轩竟如此狠毒,离间不成,便要杀人灭口!

浓烟滚滚,热浪扑面。沈知微被混乱的人群冲撞,吸入浓烟,头晕目眩,被困在火势蔓延的走廊里。绝望之际,一个熟悉的身影竟逆着人流,踉跄着冲了回来!

是顾言深!

他脸色惨白如纸,嘴角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,显然刚才气急攻心。他用衣袖捂住口鼻,另一只手奋力拨开障碍,冲到沈知微面前,染血的衣袖一把将她裹住,护在怀里。

「走!」他声音嘶哑虚弱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拉着她试图寻找生路。

火舌舔舐着木质结构,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一块燃烧的木板带着火星落下,直砸向沈知微头顶!顾言深想也不想,用尽最后力气将她猛地推开!

「砰!」木板砸在他的背上,他闷哼一声,喷出一口鲜血,身体软倒。

「大公子!」沈知微魂飞魄散,扑过去抱住他。

顾言深抬起眼,看向她,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,此刻竟是一片近乎温柔的平静,他扯出一个极淡、极苦涩的笑,气若游丝:

「利用?我甘之如饴……」

7

茶楼大火最终被扑灭,顾言深重伤被秘密抬回侯府,奄奄一息。沈知微寸步不离地守着,心中怒火与悔恨交织。陆明轩和苏清月,必须付出代价!

顾言深昏迷前,紧紧攥了她的手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却终是无力开口。沈知微在他枕下,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机关木匣,里面并非那角泛黄密信,而是几封更具体的书信副本,以及一份名单。

她瞬间明白了顾言深这些年在病榻上暗中筹划的一切!他早已收集齐了宰相通敌、其父永宁侯当年战败真相乃至陆明轩参与其中的铁证!他只是时机未到,或是……顾忌着她的安危?

此刻,顾言深命悬一线,沈知微不再犹豫。她通过顾言深留下的隐秘渠道,将部分关键证据直接递到了都察院一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手中。

同时,她将另一份副本,匿名散播于市井。通敌卖国、构陷忠良、侯府嫡子参与阴谋……桩桩件件,骇人听闻,瞬间引爆朝野!

皇帝震怒,下令彻查。铁证如山,宰相府顷刻间被查抄,苏清月的父亲下狱待审。永宁侯府亦被牵连,陆明轩被剥夺世子之位,圈禁府中。

苏清月从高高在上的侯府夫人,一夜间沦为罪臣之女,被囚禁在自己曾经奢华无比的院子里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最终将她和她家族推向深渊的,竟是她从未放在眼里的那个小丫鬟。

沈知微去见了她最后一面。

曾经的宰相千金,如今钗环散乱,衣衫不整,眼神癫狂,看到沈知微,她像疯婆子一样扑上来,却被婆子死死按住。

「贱人!是你!一定是你害我!」苏清月嘶吼着,「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婢女!你永远都低人一等!你不得好死!」

沈知微平静地看着她,眼神无波无澜。她弯腰,捡起苏清月掉落在地的一支赤金簪子——正是当年她用来诱惑沈知微做替身时把玩的那支。

「小姐,」沈知微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簪身,语气淡漠,「你错了。」

她将簪子放在苏清月面前的桌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「碎的,是棋盘。」

说完,她转身离开,身后传来苏清月崩溃的哭嚎和最终那声绝望的闷响——她趁婆子不备,撞墙自尽。

侯府的天,彻底变了。

老侯爷受此打击,一病不起。老夫人强撑病体主持大局,看向沈知微的眼神,充满了复杂的敬畏。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,竟有如此雷霆手段,翻手之间,便让盘踞多年的势力土崩瓦解。

而沈知微,此刻只守在顾言深病榻前。

御医用了猛药,顾言深终于悠悠转醒。他睁开眼,看到守在床边的沈知微,虚弱地动了动手指。

沈知微连忙握住他冰冷的手。

他看着她,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,用气声问:

「……棋局,终了?」

沈知微用力点头,泪水滑落:「了了。大公子,我们赢了。」

顾言深闭上眼,似是松了口气,又像是无尽疲惫,喃喃道:

「赢了吗……真好……」

8

尘埃落定,侯府却并未迎来新生,反而陷入更深的死寂。

顾言深的身体,如同燃到尽头的烛火,在经历了茶楼大火和这番动荡后,迅速衰败下去。御医私下摇头,对顾老夫人坦言,大公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。

顾言深三十岁的生辰,近在眼前。那个如同诅咒般的预言,即将成真。

他开始平静地安排后事。将名下所剩无几的田产、铺面悄悄变卖,折成银票。召来忠心耿耿的顾伯,将一封装有银票和地契的信封交给他,低声嘱咐了许久。顾伯老泪纵横,频频点头。

他遣散了院里仅剩的仆役,给了丰厚的遣散银,只留顾伯一人。偌大的院子,越发空旷冷清,只剩下药味和死亡悄然逼近的气息。

他不再让沈知微近身伺候汤药,多数时间只是闭目躺着,或是靠在窗边,望着庭院里那株枯寂的老树,眼神空茫,不知在想什么。

沈知微的心,一日日沉下去。她知道,他在刻意推开她,想让她在他离去前习惯没有他的日子,想让她……活下去。

这日傍晚,天色阴沉,像要下雪。沈知微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婚服,走进了顾言深的房间。那婚服是她这些日子,一针一线,偷偷绣制的,没有大红锦缎,用的是素雅的月白色,只在衣襟袖口绣了淡淡的云纹。

顾言深听到脚步声,缓缓睁开眼,看到她手中的衣服,微微一怔。

沈知微将婚服放在他榻边,然后,直挺挺地跪了下去。

「大公子,」她抬起头,目光清亮而坚定,没有丝毫畏惧,「婚约既定,不可儿戏。黄泉路冷,让知微陪您走一程。」

顾言深瞳孔微缩,呼吸骤然急促,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,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。他死死攥着胸口衣襟,好半天才缓过来,声音沙哑得厉害:

「胡闹……咳咳……起来!」

「奴婢是认真的。」沈知微跪得笔直,「若非大公子,知微早已被苏清月推进火坑,或是在那场大火里烧成了灰。这条命,是大公子给的。如今,我还给大公子。」

顾言深看着她,眼神复杂,有痛楚,有动容,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悲哀。他艰难地撑起身,从枕边摸出那份当初老夫人立下的、象征性的婚书。

烛火下,他修长却瘦骨嶙峋的手指摩挲着婚书粗糙的边缘。

然后,在沈知微惊愕的目光中,他将婚书,缓缓移向了桌案的烛火。

橘黄色的火舌舔舐上纸张边缘,迅速蔓延,吞噬了那些墨字,化作一小撮灰烬,飘落。

「没有了。」顾言深看着那灰烬,声音轻得像叹息,「沈知微,你自由了。真正……自由了。」

他抬起眼,目光落在她瞬间苍白的脸上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:

「你该活在日光下,行走在人间,去看春花秋月,去经历喜怒哀乐……而不是,陪我这具枯骨,埋进冰冷的坟冢里。」

他剧烈地喘息着,从枕下摸出那个装有银票地契的信封,塞进她冰凉的手里。他的手指,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,像寒冬里的铁。

「顾伯……会安排你离开……这些,够你安身立命……」

他看着她,眼底深处是她从未见过的、汹涌却克制的情感,最终只化作一句破碎的、用尽最后气力的嘱托:

「活下去……连我的份……一起……」

话音未落,他手一松,整个人无力地倒回榻上,闭上了眼睛,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

沈知微握着那封沉甸甸的信,看着榻上形销骨立、生机飞速流逝的顾言深,泪水终于决堤,却死死咬住嘴唇,没有哭出声。

他烧了婚书,斩断名分,给她自由,铺好后路。

原来,他最后一步棋,是为她谋一个干干净净、堂堂正正的未来。

9

顾言深在三十岁生辰前夜,安静地走了。

没有挣扎,没有痛苦,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,悄然熄灭。

侯府挂起白幡,仪式简单至极。老夫人经受连番打击,一病不起。整个侯府死气沉沉,无人真正为这个早被遗忘的大公子悲伤。

沈知微没有哭闹,没有殉葬。她穿着那身月白色的“婚服”,以未亡人的身份,平静地操持了简单的丧仪。

下葬那日,天空飘起了细雪。沈知微站在新坟前,雪花落在她发间眉梢,冰冷刺骨。顾伯红着眼圈,将一把钥匙和一份地契交给她:「公子都安排好了,城西有处小院,干净清静。姑娘,走吧,离开这是非之地。」

沈知微接过钥匙,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坟,转身离去,没有回头。

她住进了顾言深留下的小院,用他给的银票,盘下了一间不大的铺面,依旧取名“知微绣庄”。这一次,她不再只绣帕子香囊,而是专注于绣制大型屏风、插屏,题材多取自山水花鸟,意境高远,针法精湛,渐渐在文人雅士中有了名气。

她记得顾言深偶尔提及的“民为贵”,想起他病弱之身却似乎藏着经世之志。她将绣庄收益的大部分,拿出来在院子旁开办了一间小小的女学,不收穷苦人家的女孩学费,教她们识字、算数,也教她们简单的绣活谋生。

她又以极低的价格,向城中贫民出售结实耐用的棉布,有时甚至免费赠送。举动触及了某些布商利益,明里暗里的打压接踵而至。但奇怪的是,每次危机时刻,总会有贵人暗中相助,或是官府出面调停。

沈知微猜到几分,或许是皇帝念及顾言深献证之功,或许是顾言深生前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安排。她不问,只默默做自己的事。

十年光阴,如水逝去。

“知微绣庄”成了京城一块招牌,她绣的《万里江山图》被选为贡品,得了“绣圣”的名号。那间小小的女学,也走出了不少能独立谋生的女子。

百姓们提起她,不称“顾沈氏”,只尊称一声“绣娘先生”或“宋先生”。她终身未再嫁,也从未承认过与顾言深那场不被世俗承认的婚约,但她也从未摘下过他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枚素银戒指。

10

五十岁寿辰这天,小院里挤满了前来贺寿的学生。她们大多已为人妇,有的成了手艺精湛的绣娘,有的开了自己的小铺子,言谈举止间,是沈知微悉心教导出的独立与从容。

「先生,您瞧,这是我自己染的丝线,颜色可鲜亮?」

「先生,我娘说,多亏您当年教我识字,现在我能帮着她看账本了!」

「要我说,先生比那些关在后宅里的侯夫人、诰命夫人自在多了!」

女孩们叽叽喳喳,笑声盈满了整个院落。沈知微笑着接受她们的祝福,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,眼神却依旧清亮平和。

夜幕降临,宾客散尽。院中恢复宁静,只有一盏孤灯,一壶清酒。

沈知微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,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。恍惚间,仿佛又看到那个病榻上苍白瘦削、却有着一双洞察世事眼眸的身影。

她端起酒杯,对着虚空,轻轻一举,唇角泛起温柔而释然的笑意。

「顾言深,」她轻声说,像是对着月亮,又像是对着那个早已融入记忆的人,「你说得对,活着真好。这人间烟火,春花秋月,我都替你看了。」

一阵微风拂过,院墙边那株柳树,飘飞出漫天洁白的絮,纷纷扬扬,如同那年他离去时的细雪,轻盈地落在她的肩头、发上,温柔无声。

她伸出手,接住一片飞絮,掌心传来细微的痒意。

史官在地方志上,为她留下寥寥数笔:

「绣圣宋氏,名知微,终身未嫁,创女学,惠泽乡里,天下布衣皆念其德。」

而那段关于侯府、关于夜替身、关于阴亲与黄泉路的往事,连同那个惊才绝艳却早逝的名字,都随着岁月,化作了民间一则模糊的传说,消散在风里。

(全文完)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52:5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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